天都小饼干

粮仓❌
化粪池✅

为君拔刀

托里斯•罗利纳提斯仰起头,看见头顶气势恢宏的白底天花板,色彩浓郁的花朵、森林和贝壳纹样相互缠绕纠结形成一个巨大的同心圆,中央的天顶画是《所多玛城的毁灭》,残破城池在末日之时再不复往日光彩,绝望的罪人们无声祈祷,处处可见死者的白骨,从天而降的愤怒火焰一直燃烧到天边,恶之地荡然无存——这种奢华琐碎却充满压迫感的美如此熟悉,托里斯有些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他走了出去,面前是寂静的、层层叠叠的橡木楼梯,铺着鲜艳的红毯,镀金扶手在黯淡光线下仿佛随时都会开裂——这是一幢宫殿,虽然古老却并不影响它的华美和庄严,并且随着岁月流逝蛛网般密密麻麻地伸展出去,日益庞大,把过往时代的一切都无声吞噬掉。

沉重的军靴踩在松软地毯上并未留下什么印记,托里斯沿着阶梯一步步向下,经过无数个近乎相同的房间、转角与走廊,最后他终于来到这幢城市般巨大的殿堂底端,再没有什么房间和走廊,也没有别的路,他的面前只有一扇黑铁大门和空旷的大厅,清脆的脚步声在一次回响之后彻底沉寂了下来。

镇静,托里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现在托里斯•罗利纳提斯知道这里是哪里了,无比清楚,毕竟在这幢充满了俄式风情的巨大宫殿中他也曾居住了近半个世纪。

俄罗斯,克林姆林宫。

犹豫了一秒后他伸手去推那扇黑铁大门,就像水库开闸那样,随着大门被缓缓洞开无数声响潮水般涌入,原本死寂的宫殿颤抖着几乎瞬间被湮灭——那是一首高昂的镇魂歌,兼有雷鸣般的暴露宏壮和婉转隐约的悲凉,歌声寥阔仿佛从天堂直接砸向人间。

而随着歌声一同涌入的是炫目的光和火焰,然后托里斯看见漫天的冻雨,雨水落在地上顷刻便凝结成冰,可这却阻止不了火势凶猛蔓延,融化后的雨水四处流淌,坍圮燃烧的建筑随处可见,宫殿外的世界便是现实的所多玛城,血一般的红和绝望的深灰弥漫了整座城市。

托里斯却并未在意这些,他走了出去,默不作声地穿过残破的街道和熊熊火焰,任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军服又在它们表面结出薄薄冰屑,然后在街道的尽头他看见了墙,灰色的墙,附有高高的铁丝网和瞭望塔,弯曲着一直延伸到世界边缘。

它并不该出现在这里。

银发的青年就那样故作潇洒地站在这座本不该存在的墙边,穿着惯常的深蓝军服,怀抱双手歪头哼着一首谁也听不清的歌,是正在等候什么的无聊模样。

托里斯注视着青年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修长身影,把手伸进自己怀里,摸到一柄冰凉的枪。

现在他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哟,立陶宛。”

意料之中的招呼声。托里斯在距离高墙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抬眼果然触到了青年那抹上百年都未曾变化的夸张笑容。

与此同时他也对上了那双少见的、殷红色的幽深眼瞳,几乎是下意识地,托里斯想要避开——他忽然觉得累了,很累很累,那种感觉介乎疲倦和绝望之间,像蛇一样游遍全身。

他举起了枪。

保险已经打开,枪膛中的弹簧正被拉紧,握枪的手腕不受控制地不停颤抖,明明面部肌肉早已在冻雨中被冻得僵硬却还是清晰感受到了颊边某种温热液体的存在。

放弃吧。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清晰而暧昧的低语,透着微微诱惑的语调。托里斯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觉得眼皮沉重得像挂了块铅。

放弃吧。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一只粗糙有力的手忽然覆了上来,抓紧脱力的手腕按住他扣着扳机的食指指尖,托里斯吃惊地睁眼,再一次无可避免地触见对方眼眸中那个一脸惊讶又面露狰狞的自己。

是啊,那么美的一双眼睛,泛着新酿葡萄酒的明亮光辉,血一般的猩红色高调又张扬,经常像个孩子似的露出死蠢气息有时候也会如死神那样积满凶狠的暴虐……这是独属青年一人的眼眸,而此刻它正静静映出一片同样血红的火光的海,其中却是托里斯•罗利纳提斯那张清秀却悲伤的脸。

多么讽刺。

“托里斯,对你来说,今后将会迎来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青年看着他扯出一个一如既往的嚣张微笑,嗓音却渐渐低落,托里斯听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什么了,脑海里只剩下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大枪响,而在蜂拥而至的耳鸣中他只来得及看清青年唇上凝固的最后一个口型,身后火海中镇魂歌的尾音空灵得仿佛一只离群的鸟。

 

 

刺耳的铃声像把利刃一样切碎了清晨的静谧氛围,托里斯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头顶纹路普通的天花板,足足两分钟后他才反应过来似地翻身伸手狠狠关掉了床头的闹钟。

——作为一个国家所谓的“实体”,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除了这一个,在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如期而至,仿佛游魂从地狱深处无声升起,一再重复,挥之不去。

片刻之后托里斯像往常一般起身、穿衣、洗漱,客厅墙上挂着的日历上属于今天的日期被蓝黑色钢笔重重圈起,旁边标注着一行简单的德文单词,“Jahrestag Todes”。

即使自己并非德语语系的国家托里斯也知道它的意思。因为那是他自己一笔一画亲自写上去的。

——死亡周年日,或者更简单一点,忌日。

3月11日,可是事实上在历史上这一天谁也没有死去。

托里斯叼着牙刷站在洗漱间门口隔着大半个房间望着这个平淡无奇的日期,久久,终于疲倦地抬起手捂住了眼。

 

 

“虽然不及十字架山那么有名,但也很壮观了,对吗?”

“恩。对于一个墓地来说这里真的美得过分了,我一直很喜欢。”

“虽然我今年才接过这个位置不过听说前几年还有个地产商打算收购这里建别墅,他说死人不值得享受这里的美,”老人气愤地转了转身下接待室的皮椅,呼哧呼哧地抽着廉价的纸烟,“——怎么会不值得!那个蠢货知道长眠于此的几乎都是二战老兵和维尔纽斯事件中去世的平民吗?!他们可都是国家的英雄!”

“英雄吗?”来人低头咀嚼着这个词,露出一个意味模糊的微笑。

“好在最后政府插手阻止了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在我们国家可不常见。”负责看守墓地的老人耸耸肩,隔着一层老花镜打量着这位突然来访的棕发青年,“不过现在像你这样懂得回顾历史的年轻人真不多了,你是来看望谁的?祖父?怎么也不提前预约一下。”

“一个朋友。”青年温和地翘起唇角,俯身在桌上摊开的访客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语气却是带着歉意的,“其实我每年都来的,所以忘了预约,麻烦您了。”

“朋友?”老人瞅了眼那个名字,愣住了。

托里斯•罗利纳提斯。这个名字对于每一任守墓人来说都像都市传说那样具有某种神秘色彩——自从1990年这个墓地被建成以来这个名字总会在每年3月11日约定似地出现在这个墓园的访客登记簿上,几十年来从未间断,可是守墓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谁也不知道今年出现的“托里斯•罗利纳提斯”是否还是最初的那一位,于是这个名字在守墓人眼中渐渐变成了代号一样的东西,而今天“代号”居然就这样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眼前,老人有点不敢置信。

可是当片刻后他反应过来,青年早已经道过别离开了接待室。老人只能呆呆望着他沿着石砌的小路缓缓下到最深处的墓园里去了,那里安置着墓园建成最初的第一批亡者,紧靠波罗的海,是整个墓园最美的地方,青年瘦削却并不高大的身影行走在其中就像个孤独的游魂。

 

 

 

“历史不过是过去的时代而已,结局也无所谓好坏,该流的血早已流尽,该赎的罪早已赎清,死去的战士总有一天会被铭记和遗忘,上帝与我们同在。”

托里斯呆住了,而银发青年则“啪”地一声合上手中厚厚的一本《圣经》,转过头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这什么情况?!托里斯一时有些混乱。

尽管已经在克林姆林宫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无时无刻的小心翼翼和提心吊胆,但是每次遇见眼前的青年托里斯的心脏还是要跳上一跳,跟遇上鬼一样。

“那句话是《圣经》里的吗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对视了几秒钟后托里斯终于开口试图打破两人间尴尬的沉默。

“当然不是。这是本大爷自编的清晨祷告!怎么样是不是很帅气~”青年咧嘴笑,随手把书扔在一边,“呐,早上好,立陶宛。”

看来不过是偶遇而已。托里斯稍稍放下心来,朝青年露出一个礼貌的问候笑容:“早上好,东德。”

“不是东德是普鲁士!”话音未落青年突然抬腿往托里斯身上一踹,速度之快足以令人啧啧称奇,力气却不大,托里斯只是被踹了个趔趄,这比起苏联不时的暴打来说真是相当温和了。

“或者直接叫本大爷基尔伯特也行。”被称为“东德”或者“普鲁士”的青年收回长腿,斜着眼一脸不爽地瞪过来,“本大爷才不是东德。”

托里斯愣愣地,他被刚刚普鲁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有点蒙——即使自从1945年以来时间不知不觉早已过去了40多年,但那场战争里青年和他兄弟那令人敬畏的血腥背影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但如今的青年顶着一头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杂乱的银色短发,殷红瞳孔里却失去了当年的冷厉暴虐,甚至他看起来似乎还比那时候年轻了些,只是脸色更苍白——这让托里斯想起几个世纪以前他和这个青年初次见面的情景,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还有其他哪个国家跟青年一样那么嚣张和帅气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不管是是曾经的普鲁士还是现在的东德,一直都很帅气。

“喂,立陶宛,你见过黑海的颜色吗?”普鲁士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那句话的。彼时高挑青年怀抱着双手靠在雕刻着花纹的木质窗框上远眺,清晨淡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托里斯看着他的眼睛,惊讶地在其中发现了海潮般的悲伤、怀念和某种坚定又让人恐惧的东西,可是青年的脸看起来却那么安静祥和,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真挚笑意,这是托里斯记忆中他第一次见到青年这样的表情,以前的他总是要么在战场上狰狞着面容大喊前进要么就是在和平日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这种表情让托里斯觉得有些害怕,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它一旦发生一切就将万劫不复。

那时是1986年的一个普通春日,在红色苏联的克林姆林宫内两个寄居于此的国家实体相见于清晨并不算明媚的阳光下。很多年后托里斯甚至回忆不起那一天的具体日期,可是他知道这才是一切的源头,埋葬在历史真相下的源头。而正如那一日银发青年朗诵的自编早祷一样,这段历史的结局从一开始便被早早注定,无所谓好与坏,国家的覆亡其实跟人类一样无足轻重。

 

 

木条带着呼啸的风声抽在他脸上,托里斯被打得转了个圈翻倒在水泥地面上,右手手腕早就脱臼了根本起不到缓冲作用,直接与地面接触的脸颊被磨掉了一大块皮,但其实并不多么痛,只是觉得唇角大概被抽得裂开了,温热的血缓缓灌满口腔,托里斯从没这么讨厌过血的味道。

有人拉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在墙上。托里斯吃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苏联那双正燃烧着暴虐怒气的紫色双眸。

“很好!立陶宛!你这次他妈的干的真是太好了!”苏联看着他微微眯着眼勾起唇角,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刚才说什么?要独立?嗯?”

又是一记强力的肘击。正好击打在右肺部边缘,疼痛就像胃里残余的酸水那样涌上来,托里斯抑制不住地大声咳嗽起来。

对啊。他想。我要独立了,从你那里。这是那个人的请求。                               

——“根据本大爷精准独到的分析,苏联这头熊再过几年就会精疲力竭了!到时候只要有一个国家宣布脱离它其他国家绝对也会跟上!到时候就有的那头熊受的了kesesese……”

记忆里青年喑哑搞怪的笑声还在回荡,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过了一整个世纪。

木条再一次抽在托里斯脸上。它原本是苏联办公室里那张可怜的橡木椅子的腿部之一,但现在却成了鞭打他的武器,带来的疼痛却货真价实,不比任何专业的刑具差。只是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倦,就像是黑色的海潮,温柔的安静的,缓缓起伏着要把他淹没。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啊,睡眠一样,温暖而美好,什么都不用再去在意和坚持,连疼痛也退却。托里斯歪歪头,牵动酸疼的脸部肌肉想扯出一个笑,但是他失败了,原先在那个人脸上总是出现的表情对于此刻的自己来说遥远得不可触及。

“还记得你的好友波兰和东欧那群家伙吗?我想你应该还没忘去年他们的下场吧?立陶宛,如果你宣布独立,你会比他们惨上一百万倍。不要以为你能逃得了。”苏联松开手任托里斯滑落在地,抬脚踩在他脸上。

眼角余光中,托里斯看见苏联还是笑着的,婴儿肥的脸颊上推起一层笑,粗看起来就像孩子那般天真无邪,但是那笑容底下是狰狞和暴虐的愤怒。此刻苏联低头看他,这微笑就像浸了毒药的刀锋一样无声划入肌肤渗入骨髓。

“不过真是出乎露西亚的意料呢~你居然会是第一个宣布脱离我的国家。立陶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骨气?真好奇呢~”

托里斯听见苏联微微上翘的尾音,不由得有点想笑。

嘿,看他那惊讶的样子。托里斯想,就像你说的,我软弱了太久了。

于是他真的就笑了,吐出一口血沫:“我会独立的,苏联。我的政府马上就会发表宣言。”

这次迎接他的是苏联坚实的膝盖骨和一记上勾拳。托里斯发誓自己听到了轻微的骨骼碎裂声,五脏六腑好像在他体内搅成了一锅粥,连意识也不清楚了,那黑色的海潮又泛了上来。

——“所以啊,你以前好歹也强大过吧,就算是和波兰那家伙一起也强大过啊,国土一直延伸到黑海那里去了吧?不然我为什么要问你黑海是什么颜色这种问题?本大爷又不蠢!”

——“还记得滕巴尔克之战吗?什么嘛,居然不记得了!那可是本大爷征战史上为数不多的败仗之一诶你居然不记得了!”

——“可是那时候你为了波兰拼命架住我的样子本大爷可一直都记得。”

——“本大爷知道你不会就这么一直忍气吞声下去的!至少为了你的国民也该……那头俄罗斯熊不过是表面上看上去凶一点嘛,换了以前本大爷轻轻松松一个飞踢把他打趴下!”

只有在这种时候,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才会浮现。短短的一段,属于1986年那个微冷的春日清晨,历史深处无人可知的真相,立陶宛与普鲁士的最后一次见面。

 

托里斯竭力睁开眼,面前是苏联那双考究的黑色皮鞋,而苏联正在和进来的某位官员说些什么,饶舌的俄语苍蝇般在他耳边绕来绕去,句子却是破碎的,只能感觉到远远地官员略带怜悯的目光投了过来,托里斯于是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的政府已经宣布独立。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他想。离开这间该死的办公室,离开克林姆林宫,离开莫斯科,离开苏联,回到自己的国土上去。

他默默流下泪来。

这时另一种语言忽然插了进来,语调清晰充满活力。与此同时托里斯闻见了淡淡的花香,漂浮在满室的血腥味中好似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

“本大爷才不是东德。”

“德意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从它诞生之日起,都只是阿西一个人而已。”

“本大爷是普鲁士!世界第一帅的国家!”

“我恨透了那该死的墙。也恨透了苏联熊。”

“总有一天,本大爷会把那堵墙推倒!然后跨在废墟上冲上去狠狠拥抱我家阿西!”

“本大爷好像有点想阿西了……”

“立陶宛,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定。”

“骗人。”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了,是托里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操着亲切的立陶宛语,悲痛而笃定,“普鲁士早就不存在了。”

“连东德也不是的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会变成怎样一种存在呢。”

“我们胜不过苏联的。”

“如果这样做了,那么你就会消失。和苏联一起,永远的。”

“作为一个国家你难道还不明白死亡代表的是什么吗?你会被所有人遗忘,世界地图上再也找不到你的名字。”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兄弟了。”

两种声音渐渐混杂在一起,而后溃散,最后只剩下德语的咆哮和立陶宛语的低吟,他听见青年久违了的爽朗大笑。

——“所以,到时候立陶宛你会站在我这边对吧?灭掉苏联推倒墙!”

托里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捏住了似的。他看见一片阳光中苍白的普鲁士一脚跨在窗台上向自己竖起一根拇指,唇边的笑容扯得很大,那笑容和紫红眼眸浸润在金色光芒中几乎要闪耀起来。

一秒钟后这幅美好图景被撕裂了,映入眼帘的依旧是苏联工整冰冷的办公室和斯拉夫人那张狰狞着微笑的脸。

我会被打死吗?托里斯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心里却意外地并不感到害怕。

大约是那个人也不曾畏惧过死亡的缘故吧。

“你软弱了太久了。”他听见青年这样说。

那么这次就由我拔刀。

“明天本大爷就要离开莫斯科回柏林去。希望不久后我们会再次相遇,而那时已经没有苏联。”青年走上前来拥抱他,贴在他耳边轻轻吐着气。

那是普鲁士一生中距离立陶宛最近的时刻。

啊,对了,听说那该死的墙已经被推倒了。

你一定是大笑着冲上去狠狠拥抱你家阿西了吧。

就像你曾经承诺过的那样。

托里斯再次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如愿以偿地在苏联淡紫的眼睛中看见了惊诧的成分。

“你完了,苏联。”他一字一句地说,咬字清晰语调平静,就像在讲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一秒钟后那根结实的橡木木条断成了两截,世界变得模糊而深沉,苏联的脏话和咆哮渐渐远去,托里斯阖上眼睑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脑海中只剩下那片黑色的海洋,跟那个人最后的拥抱一样温暖,无声地将他淹没。

 

 

 

几百个也许上千个十字架插在漂亮的银白沙滩上,初春疲软的日光下投下刀一样的影子,不远处波罗的海铅灰色的海水起伏着拍打在白色的防波提上,海风中依然带着湿冷的温度,托里斯收回目光,把大衣领子竖起来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感到了一阵浸入骨髓的寒意。

“听美国先生说是因为全球变暖气候异常今年春天才这么冷……”喃喃自语着放下手中花束,托里斯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不过今天天气不错。”

面前光滑如镜的黑曜石碑面上浅浅映出他的影子。那是一张典型的立陶宛青年的脸,十九岁左右的年纪,棕色长发柔顺地垂在脸颊两侧,并不长的少量刘海下是两条清秀修长的眉,欧洲人常见的碧色眼瞳里蕴着温润和善的光。

“好久不见。”他垂了眼看着那个影子,低声说。

又一阵海风袭来,放在白色十字架下的蓝色花束颤抖着发出细微声响。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矢车菊,盛放之时美得就像一首歌,而如今它们簇拥在冰冷石碑上散发出清淡的香气,一缕一缕,无声地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喂,立陶宛,你见过黑海的颜色吗?”毫无预兆地,他又想起那个时候银发青年对他说起过的话。

脚边的黑色石碑上就如这个坟墓本身一样空空如也,托里斯曾经也试图在上面写上点什么,比如“我的朋友一生光辉伟大”或者“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之类的简单悼词,可是他却什么都写不出来,那些过去的事情早已无法推敲,水一般变成苍白的一片无法追溯,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去描述那个男人的一生,于是石碑上用来写悼文的地方就这样一直空了几十年,最后甚至连逝者的名字也没刻上去——

谁又能给一个国家写悼词呢?托里斯不止一次这样安慰自己。

可还是不甘心,遗忘对于他这种存在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托里斯时时刻刻都在强迫自己回忆关于那个国家的所有事,从他们诞生之初到少年时代再到工业时代,但是记忆和现实总是不如想象般美好,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总是敌人或者某一方的附庸,甚至很多记忆都来自遥远的战场,带来古老浓厚的血腥气,仿佛不论时代如何变迁他们永远走不到一起,很多很多的猜测都不成立,立陶宛和普鲁士其实从来都不是朋友。

“那么那个时候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普鲁士。”托里斯把手插进口袋里,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困扰托里斯很多年了。很多时候他会想起战争时代青年沾血的笑容,想起他拿着圣经靠在窗沿无声阅读,想起他难得认真地叫他的名字,想起那个清晨他对他说起过的“未来”……但是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也无法询问,直到很久以后立陶宛与中国建交,托里斯第一次踏上亚欧大陆对面的那片土地,他听见了一种说法,那是王耀告诉他的——“苏联的覆亡是历史进程,谁都阻挡不了。这是国家的宿命,就算当初不是你第一个宣布独立也会有其他国家宣布,我们就像历史的棋子一样。”

对啊。棋子。托里斯第一次有了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也许普鲁士早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虽然并不如王耀那样历史悠久,但他原本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

——如果有一天我必将死去,那么我希望由你来终结这一切。

——我会很幸福。

一瞬间托里斯仿佛又看见了普鲁士。这次不是记忆中的那次邂逅也不是梦境中的火海,青年依旧笑得像个疯子,跨在墙的废墟上朝自己竖起拇指,红眸里闪着好看的微光。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会偶尔想起我吗?想起普鲁士还是只是单纯的那个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你过得好不好?国家的发展还顺利吗?现在的时代一定再没有人会限制你的自由和幸福。

矢车菊很好看。

一直都在等着吃你给我做的松饼。

托里斯使劲摇摇头想把这些幻听一样的东西从脑海里清除出去,他知道那个死蠢又傲慢的普鲁士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幻想只会让他自己很难受。

“真是个笨蛋。”最后托里斯这样说,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

海风依旧在吹,托里斯哈出一口冷气呼在自己有些冻僵的双手上准备离开。登上石梯前他最后一次回望那个处在墓地最深处的白色十字架和其下淡蓝的花,微微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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